三星堆祭祀坑新一輪考古發掘開始以來,引起了國內外的高度關注,社會各界也爆發出空前的熱情,出現了各種各樣的不同觀點和看法,這應當是一件好事情,表明人們對中國考古學所帶來的新發現充滿期待,也充滿興趣,客觀上對於廣大人民群眾認識中華文明的起源與發展歷程,體會中國文化的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從而增強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都有積極的意義。不過,這當中也有一些觀點顯然是缺乏科學依據的,例如「三星堆是外星文明」「三星堆是外來文明的產物」「三星堆早於中原文明」等,這些說法都無法成立,也經不起認真的推敲,不是考古學家、歷史學家真正關心的「三星堆之謎」。那麼,從專業的角度而論,真正的「三星堆之謎」是什麼呢?
第一,最大的謎團仍然是「祭祀坑之謎」。具體來說集中在以下幾點:
是祭祀坑還是器物坑、火葬坑或其他?
1986年發現的兩個祭祀坑中,出土了大量精美的文物,其中包括高大的青銅神像、造型奇異的青銅面具、各種頭型和發式的青銅人頭像、上面站有立鳥的青銅神樹,以及黃金制作的面罩、金杖和具有禮儀性質的成組的玉器等器物。考古工作者觀察到,埋藏在這兩個坑裡的主要器物都不是日常生活用器和一般性的禮儀祭祀用品,而很像是在大型的宗廟裡使用的成套像設、禮儀用器和祭祀用品。加上埋藏入坑的器物均被火焚燒過,一號坑內還出土了大量作為犧牲的動物與器物一起焚燒從而形成的燒骨碎渣,所以不大可能是器物坑或者火葬坑,而更像是文獻記載的通過焚燒而讓煙氣上達「天庭」的「燎燔」祭祀之禮,從而也有了祭祀坑的初步研究結論。這次新發現的祭祀坑中的四號坑,也有焚燒過的遺跡,是否也反映出這樣「燎燔」之禮?值得進一步關注。
是一次性的祭祀還是多次性的祭祀?
如果排除器物坑、火葬坑等推測,那麼就要確定先後發現的八個祭祀坑究竟是一次性的祭祀留下來的遺跡,還是多次的、連續不斷的祭祀行為所致。早在1986年兩個祭祀坑出土之後,當時主持考古發掘工作的陳德安先生就觀察到,這兩個祭祀坑的器物雖然基本面、文化貌相同,但可能仍屬於兩個時期,年代相距約百年,並由此推測「兩個坑的器物是不同年代的兩個宗廟內的用器」,一號坑的埋藏年代約在殷墟一期和二期之間;二號坑的年代約在殷墟二期到三四期。此次新發掘的四號坑C14測年數據多集中在距今3148—2966年的時代范圍之內,也屬於殷墟晚期,和一號、二號祭祀坑的年代相同。這是否表明,新發現的六個坑和一號、二號坑一樣,也是在大體相距不遠的時期內先後舉行祭祀活動遺留下來的遺跡呢?
祭祀坑是祭祀活動的第一現場還是第二現場?
陳德安先生認為,如果這些器物是在長時間使用之後,不斷增添新的器種,最後才形成豐富而成套的祭器,那麼,最初的供祭地有可能是在宗廟之內,原本屬於宗廟用器。其後因宗廟被毀,這些宗廟重器才被分別埋藏坑中。所以,按照這個推測,原來的宗廟才是祭祀的第一現場,現在看到的祭祀坑,則是宗廟被毀之後,將這些重器埋藏入坑的第二現場。如果此說成立,那麼此次新發現的六個祭祀坑是出自不同的宗廟,還是和一號、二號祭祀坑出自同一處宗廟?這也很值得關注。
為何宗廟被毀,祭祀坑形成的原因何在?
對於這個問題,過去有兩種推測:一是敵國入侵,宗廟被毀;二是統治階級內部因權力斗爭而導致權力轉移,即「改朝換代」所致。從現象上看,這些坑內的器物並非被雜亂無章地拋棄入坑,而是按照一定的順序埋入,在埋入坑內之前似乎還舉行過某種儀式,埋藏過程中還使用了大量犧牲,將其和宗廟重器一同焚燒,表明這些宗廟用器在被砸爛和火燒的過程中,也曾舉行過某種祭祀儀式,這都不像是外敵所為,所以陳德安先生傾向於「內部權力斗爭說」。但這個假說目前所面臨的最大挑戰在於:如果是內部權力的轉換,需要將這些珍貴的王國重器——黃金、象牙、玉器和青銅器都悉數埋藏嗎?如果是一次性行為,只能表明此時發生了極為重大的突發性事件,如遷都、動亂、災變等;如果是多次的祭祀行為,不斷大量耗費族群和國家所掌握的貴重資源,是三星堆背後的國力所能承受的嗎?此次新出土的六個祭祀坑內的器物保存情況和埋藏方式,或將為進一步揭開這個謎底提供新的證物。
祭祀的對象是誰?
一號、二號祭祀坑中出土了許多人頭像、人面像,陳德安先生認為他們應當是代表祖先亡靈的形象,宗廟正是這些祖先亡靈降臨後的寄居之所。同時,獸面紋和獸面像則是集多種動物精靈於一體的形象,反映了蜀人對自然神靈精怪的崇拜,所以祭祀的對象主要是祖先的亡靈、各種自然神靈以及太陽神等。這次新發現的六個祭祀坑內,三號坑中已經發現有雙手頂尊的青銅神人像,顯然是以青銅尊作為禮器進行祭祀的場景,其他各坑是否還會陸續出土與此前不同的神靈形象,對於揭示和確認祭祀對象也會有所幫助。
祭祀程序究竟是如何展開的?
由於一號、二號祭祀坑的發現具有偶然性,限於當時的條件(尤其是理念與技術),考古人員雖然也觀察到坑中器物有分層放置這一細節,但對於坑中器物的埋藏方式和坑體從設計、施工到逐層放置器物入坑的具體流程,觀察得還不夠細致。比如坑內的填土和器物的關系是如何形成的?焚燒是發生在最後階段還是最初階段?大量的象牙和器物放置的先後次序有無規律性可尋?等等。這在考古學上稱為「行為考古學」,即通過對出土環境的深入觀察和分析,來回溯和復原曾經發生過並已經消逝的人類行為過程,這對於說明祭祀坑形成的整個過程極為重要。此次六個祭祀坑的發掘都采用了極為嚴格、細致的考古工作流程,甚至所有的泥土都被納入觀察對象的范疇,目前已經從中發現了蠶絲蛋白、象牙微雕等肉眼難以觀察到的痕跡,還可望取得新的成果,來最終破解祭祀坑形成之謎。
第二,三星堆遺址內是否存在王陵區和宗廟區的遺址?這也是和三星堆祭祀坑密切相關的未解之謎。雖然以往曾在遺址區內發掘出土過小型的墓葬和較大規模的建築基址,但都與王陵和宗廟無關。從祭祀坑出土文物的種類、品質、制作技術等方面來看,都具有極高的等級,屬於三星堆王國最高層級的「神聖物品」,按照常識而論,作為最高統治階級的王陵、宮殿和宗廟,也應當距此不遠。能否在將來的考古工作中取得突破性的進展,是考古學家們最為關心和期待的。
第三,三星堆出土的青銅器反映了很高的工藝制作水平,那麼,是否在城址內還有專門的青銅器作坊區?這些工匠們是根據什麼藍圖或者神來之筆的奇思異想,設計出這些巧奪天工的青銅神像、神樹、面具和頭像?它們又是在何處加以鑄造成型的?制作青銅器所需要的大量銅、錫、鉛等金屬原料是從哪裡獲得的?又是通過什麼運輸方式和手段將其集中於鑄造工場的?
第四,祭祀坑中發現大量的象牙,它們是作為社會的貴重財富,還是作為祭祀的供祭之物埋藏入坑的?其意義究竟是什麼?以往曾在祭祀坑中發現海貝,這顯然不是產自遠離海洋的四川盆地,只能是遠程交換或貿易的結果。那麼象牙和海貝是來自同一區域,還是各有出處?它們的背後,反映出當時什麼樣的歷史背景?
第五,三星堆文明的懸謎之中,難免還會涉及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三星堆這樣的已經進入高度發達階段的青銅文明,究竟有沒有文字?後來發現的春秋戰國時期巴蜀青銅器上的所謂「巴蜀圖語」「巴蜀符號」,是否就是未能破解的巴蜀文字?
即使隨著考古工作的深入,上述懸謎得到不同程度的解釋,對於考古學家而言,這也僅僅是揭開了三星堆文明的冰山一角,新的考古發現一定還會提出新的問題,從而讓我們一步步地接近和復原已經消逝的歷史與文明。這恰恰是考古學的魅力所在。(群言2021年第7期 四川大學考古文博學院 霍巍)